七絕二首·紀念魯迅八十壽辰
1961年
其一
博大膽識鐵石堅,刀光劍影任翔旋。
龍華喋血不眠夜,猶制小詩賦管弦。
其二
鑒湖越臺名士鄉,憂忡為國痛斷腸。
劍南歌接秋風吟,一例氤氳入詩囊。
【注釋】
魯迅,原名周樹人,浙江紹興人,現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
龍華喋血不眠夜:1937年2月7日深夜,國民黨反動派在上海龍華,秘密殺害包括“左聯”作家柔石、胡也頻、李偉森、白莽、馮鏗在內的革命青年共二十三人。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說:“在一個深夜裏……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慣於長夜過春時……”,喋血,血流遍地。
猶制小詩賦管弦:猶制小詩,指魯迅作《七律·無題》詩:“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似水照緇衣。”賦管弦,指配上音樂。
鑒湖越臺名士鄉:鑒湖,在浙江省紹興市城西南兩公裏。附近有山陰(今紹興)人陸遊吟詩處的快閣。清末女革命家秋瑾亦是山陰人,自號鑒湖女俠。越臺,即越王臺,春秋時越王勾踐在會稽為招賢士而建。本句是說,魯迅的故鄉紹興是古今名人薈萃之地。
.劍南歌接秋風吟:劍南歌,指陸遊的詩集《劍南詩稿》所收詩作。秋風吟,指秋瑾作的《秋風曲》詩和被清政府殺害前書寫的唯一供詞“秋風秋雨愁煞人”。接秋風吟,與秋風吟一起。
一例氤氳入詩囊:一例,意即一律,一樣。氤氳:形容煙或雲氣很盛,這裏比喻陸遊、秋瑾與魯迅的詩篇,富有詩味和愛國熱忱。詩囊,裝詩稿的袋子。李商隱《李長吉小傳》稱,李賀“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
【背景】
1937年,當魯迅逝世一周年之際,在延安舉辦了紀念會,毛澤東發表了專門的演說,深入地論述了魯迅的精神,稱贊了魯迅的政治遠見、鬥爭精神和犧牲精神。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強調:“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後來毛澤東多次提到魯迅。
1961年9月25日,是魯迅誕辰八十周年紀念日。為了紀念魯迅,毛澤東熱情洋溢地寫下這首詩。
【鑒賞】
第一首以30年代文化戰線上“圍剿”和反“圍剿”這一充滿刀光血影的尖銳鬥爭場景為背景,反襯出魯迅先生堅定的意志和無畏的氣概。稱頌魯迅先生在陰森恐怖的環境裏,毫無畏懼地以筆作刀槍,與敵人鏖戰。
第二首從精神文化淵源上發掘魯迅先生與他家鄉曆史上愛國詩人陸遊、秋瑾一脈相承的關系,贊頌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使魯迅精神得以升華。
《七絕二首》第一首的起句盛贊魯迅的廣闊襟懷,遠見卓識,以及堅如磐石的原則立場。大氣包舉,籠罩全篇。次句承轉。“刀光劍影”一詞形象地再現了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失敗之後白色恐怖的嚴酷。“任翔旋”生動描寫了魯迅在文化“圍剿”下英勇無畏、機動靈活的戰鬥英姿。魯迅後期嫻熟地掌握了辯證法,不但高瞻遠矚,愛憎分明,而且巧妙地運用了“鑽網戰術”、“壕塹戰術”,使一時其勢洶洶的文氓、文探、文化劊子手們終於一敗塗地。魯迅在反文化“圍剿”戰役中建樹的不朽功勳,魯迅後期雜文所取得的輝煌思想藝術成就,都是辯證法的勝利。第三句宕開一層,具體點出了轟動中外文壇的左聯五烈士遇難事件,內容由虛而實。“龍華喋血”,系指國民黨政府於1931年2月7日秘密殺害二十餘位革命志士(其中包括左聯五烈士)的駭人聽聞的暴行。現已查明,這批革命者是在集會抵制王明在六屆四中全會上推行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線時而分頭被捕的。左聯五烈士的犧牲,使魯迅經曆了繼三一八慘案、四一二政變之後的又一次巨大震動。他因自己失去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去了很好的青年而徹夜不眠。先前,魯迅閱讀意大利著名詩人但丁《神曲》一書的“地獄篇”,曾驚異於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目睹革命者淤積的凝血,魯迅感到但丁還是仁厚的:“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
末句統攝全詩。一個“猶”字,突出了魯迅在黑暗暴力的進襲面前不避風險,挺然屹立,頑強抗爭的韌的戰鬥精神。“小詩”,指魯迅的《七律·慣於長夜過春時》(亦稱《無題》或《悼柔石詩》)。這首詩慷慨悲愴,氣壯情真,表達了魯迅“怒向刀叢覓小詩”的堅強鬥志。毛澤東愛讀魯迅詩,尤欣賞魯迅那些激情澎湃、筆挾風雷的詩句,並常予援引,用以教育黨內外同志。毛澤東顯然對魯迅的這首千古絕唱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並把這首詩視為體現魯迅革命精神的代表作之一。
《七絕二首》第二首雖然字面上未提魯迅,但卻深刻揭示了魯迅賴以植根、成長的文化沃土和給魯迅以豐富精神滋養的愛國主義優良傳統,與第一首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
七絕之二的首句,寓情於景,由物及人,景、情、人融為一體。“鑒湖”“越臺”是魯迅故鄉浙江紹興的代表性景物,象征著萌生於於越部族時代的源遠流長的吳越文化。“名士”一詞在這裏泛指在中國曆史上為國家進步、民族振興作出過不同貢獻的仁人志士。魯迅在《〈會稽郡故書雜集〉序》中寫道:“會稽古稱沃衍,珍寶所聚,海嶽精液,善生俊異”,意思與此相同。在紹興輩出的“名士”中,魯迅就是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七絕之二次句的“憂忡”,即憂心忡忡,形容紹興曆代先賢具有為國為民憂慮不安並舍身相報的美德。“痛斷腸”,形容這些優秀人物在國運艱難、危機四伏的年代痛心疾首,力挽狂瀾於既倒。從“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的南宋愛國詩人陸遊,到臨刑前以“秋風秋雨愁煞人”為唯一供詞的反清志士、鑒湖女俠秋瑾,就都具有一脈相承的憂患意識和愛國激情。他們的優秀詩作,連同魯迅在中國黎明前最黑暗年代制作的小詩,無一例外地成為了中國詩歌寶庫的珍品,全都融入了中國優秀文化傳統的血脈。
毛澤東《七絕二首》遣詞造句都是從內容出發,隨意揮寫,有的詩句並不完全為格律所拘。全詩風格雄渾,氣勢挺拔,充滿陽剛之美。詩中的議論與形象相結合,與史實相結合,運用了一些並不生僻的典故,增強了作品的概括力,激起了讀者的無盡聯想。毛澤東這兩首七絕的成功,既取決於他對古典詩詞的深厚造詣,又取決於他對魯迅作品和精神的深刻理解。他雖然運用的是舊體詩的形式,但描寫的是新的人物,滲透的是新的感情,閃耀著的是時代精神的光芒。魯迅《七絕·贈人二首》中有“須臾響急冰弦絕,但見奔星勁有聲”之句。毛澤東《七絕二首》中詩句,音量之宏,音力之厚。